2013年3月14日

【絮聒】醫學類文件與癌症患者


去年11月我開始初審醫學類文件,到現在已經快滿五個月了,從一開始的惶惶然不知所措,到現在可以根據經驗稍微修改,自己覺得進步不少。當然,成為專業醫學譯審的路還有很長,就這樣一直鑽研下去,是一條單純而漫長的路。

審閱的醫學文件通常是藥品與醫療器材的仿單與使用手冊、試驗計畫書與受試者同意書,必須根據讀者(醫師、衛生署官員、患者與家屬)修改用語及通順程度。醫學譯者的習慣是無論讀者是誰,一律使用最文言的方式貼字翻譯,我剛開始審稿的時候常常被總編審糾正,太過正式的文風,患者與家屬不容易看懂,會影響他們參加試驗的權益。總編審說,這些患者已經走投無路,像白老鼠一般進入試驗,還被知識的傲慢霸凌,很不公平。

於是我想起生命中接觸的第一位癌症患者。

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,很驚訝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居然這麼清瘦。他穿著運動服,足蹬慢跑鞋,神采奕奕且多話。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患有癌症,一直要到約莫半年還一年後,他的兒子才告訴我,他得的是肝癌。他像傳統台灣人一樣諱疾忌醫,動過手術之後不太按時看醫生,反而到了廟裡發願吃素,希望能好起來。他太太不辭辛勞,親自打理三餐,全部使用有機食材,以最天然的方式烹調。我覺得很好吃,他常常抱怨。

隨著我認識他的時間越來越長,他的病情逐漸惡化,臉龐消瘦甚至凹陷泛黃,大大的眼睛無神且無助,四肢瘦到見骨,皮膚下密佈的血管清晰可見,彷彿有一股強烈的力道緊緊攫住他的生命,難以逃脫。終於他連行走、站立都有困難,住進醫院。我去看他,他的聲音已微弱嘶啞,但仍然多話,向我交代身後事項。我無法多說什麼,只能忍住淚水,靜靜傾聽。

某一日,他的兒子打電話給我,說他走了。電話那端很是嘈雜,他兒子無法跟我說太多話,我也無法回應什麼,只說了要堅強。我與父母去看他,他在殯儀館裡,我們看不到他,只有一張神采奕奕的彩色照片、一套運動服與一雙運動鞋,以及一座牌位。我又想起初次見到他的樣子。

每次我審到癌症試驗新藥的計畫書與同意書,閱讀不良副作用的內容,都不由自主想像那些症狀,作用於已經承受太多痛苦的患者的感覺。然後我便想起他。洗澡時我拿蓮蓬頭往頭頂沖熱水,總想起他說的,若是著涼鼻塞,往頭頂沖熱水可以緩解。他對我說過太多太多話,但不知道為什麼,我總是在每天的這個時候,以這種方式懷念他,即使我已跟他的家人斷了連絡。

願他安息。希望我這樣常常想起他,不會讓他罣礙。願他心無罣礙,無病無痛,進入新的生命。

2013年3月3日

【絮聒】我的語言,我的認同

我小的時候我們家有小耳朵,可以看到 NHK 的兒童節目,說的當然是我聽不懂的日語,但我爸媽說我看了電視,嘴巴就一直嘰哩咕嚕。等到我認字的年紀,我媽帶我出門,看見國字便一個一個指著教我念(我媽是國文老師),我的嘰哩咕嚕於是變成了吱吱喳喳的國語,和電視連續劇裡的人一樣。

我阿媽堅持說一種和電視不同的語言,等我稍大一點才知道那叫做台語。我一直都不喜歡台語(直到上了大學成了稀有動物才改觀),覺得總不若電視裡的國語好聽,但阿媽也不是省油的燈,即使她會聽也會說國語(多年後我家招待華僑朋友時我才發現),我用國語向她說的話她一概不理,要我說台語她才會回。阿扁執政那幾年,阿媽最常說的話就是:「台灣人未曉台灣話,算啥米台灣人?」這句話我到現在一直都不認同,但是我很感謝她讓我記得台語,讓我不管在哪個角落都能輕鬆與他人互動。

我外婆除了說台語以外,跟外公、叔公們還說一種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,我媽說那是客家話,可是又和客語新聞的不太一樣(明明就都聽不懂)。後來才知道這的確是客家話的一種腔,叫做「詔安」,只有彰化、雲林一帶的人說這種客家話,而且因為周遭環繞眾多台語使用者,詔安客家話摻雜了大量的台語詞彙,詔安客家人也多是雙聲帶(如我外婆),傳承的人越來越少,漸漸式微。我只會幾句詔安客家話,到外婆家的時候用來打招呼,外婆也會回一句客家話,但是接下來就都說台語了。外公過世,叔公們也漸漸衰老,不太常到外婆家作客了,也幾乎很難聽到那樣流利的談話。


我最認同的語言還是國語:數數用國語,說夢話用國語,被嚇到的時候用國語,這應該是改不掉了。然而也有某些時候,一段話裡的一句話堅持要說台語,或是打電話回家的時候忽然說起台語來,我想這也許是抒發鄉愁的一種方式吧。我一直都覺得語言只是一種工具,我累積的知識幾乎都透過中文/國語獲得,在我能力可及的範圍,我願意用台語甚至英語傳達這些訊息。不管說什麼語言,在心靈交流的當下,我都感到非常快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