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11月我開始初審醫學類文件,到現在已經快滿五個月了,從一開始的惶惶然不知所措,到現在可以根據經驗稍微修改,自己覺得進步不少。當然,成為專業醫學譯審的路還有很長,就這樣一直鑽研下去,是一條單純而漫長的路。
審閱的醫學文件通常是藥品與醫療器材的仿單與使用手冊、試驗計畫書與受試者同意書,必須根據讀者(醫師、衛生署官員、患者與家屬)修改用語及通順程度。醫學譯者的習慣是無論讀者是誰,一律使用最文言的方式貼字翻譯,我剛開始審稿的時候常常被總編審糾正,太過正式的文風,患者與家屬不容易看懂,會影響他們參加試驗的權益。總編審說,這些患者已經走投無路,像白老鼠一般進入試驗,還被知識的傲慢霸凌,很不公平。
於是我想起生命中接觸的第一位癌症患者。
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,很驚訝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居然這麼清瘦。他穿著運動服,足蹬慢跑鞋,神采奕奕且多話。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患有癌症,一直要到約莫半年還一年後,他的兒子才告訴我,他得的是肝癌。他像傳統台灣人一樣諱疾忌醫,動過手術之後不太按時看醫生,反而到了廟裡發願吃素,希望能好起來。他太太不辭辛勞,親自打理三餐,全部使用有機食材,以最天然的方式烹調。我覺得很好吃,他常常抱怨。
隨著我認識他的時間越來越長,他的病情逐漸惡化,臉龐消瘦甚至凹陷泛黃,大大的眼睛無神且無助,四肢瘦到見骨,皮膚下密佈的血管清晰可見,彷彿有一股強烈的力道緊緊攫住他的生命,難以逃脫。終於他連行走、站立都有困難,住進醫院。我去看他,他的聲音已微弱嘶啞,但仍然多話,向我交代身後事項。我無法多說什麼,只能忍住淚水,靜靜傾聽。
某一日,他的兒子打電話給我,說他走了。電話那端很是嘈雜,他兒子無法跟我說太多話,我也無法回應什麼,只說了要堅強。我與父母去看他,他在殯儀館裡,我們看不到他,只有一張神采奕奕的彩色照片、一套運動服與一雙運動鞋,以及一座牌位。我又想起初次見到他的樣子。
每次我審到癌症試驗新藥的計畫書與同意書,閱讀不良副作用的內容,都不由自主想像那些症狀,作用於已經承受太多痛苦的患者的感覺。然後我便想起他。洗澡時我拿蓮蓬頭往頭頂沖熱水,總想起他說的,若是著涼鼻塞,往頭頂沖熱水可以緩解。他對我說過太多太多話,但不知道為什麼,我總是在每天的這個時候,以這種方式懷念他,即使我已跟他的家人斷了連絡。
願他安息。希望我這樣常常想起他,不會讓他罣礙。願他心無罣礙,無病無痛,進入新的生命。